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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天要过去了，留下最后一场雷雨。

徐明浩打完一行字，窗外闪过道刺目的冷白光线，照亮夜空，二层楼高的树叶在冷风里簌簌地颤抖，被闪电映成奇怪的黑金，好像整个世界被反色。

手头的短篇故事写到结局，主角打着伞，踽踽独行于夜里，夜风正好，星光如雨，他把自己藏在伞里，忘掉所有的过去，而星光照耀而下，都是无法逃避的几千年前。

雨水劈头盖脸浇落之时，到底是冲刷还是纪念。

他的室友仍没有出现，冰箱里有中午做多的意面，徐明浩下午从出版社回到家，习惯性地摘下冰箱上的便利贴，连加热多久都写得仔仔细细，好像他们已经一起生活了很多年。他对此受用并恐慌着，金珉奎的温情与细致来得理所当然，比星雨更湿润。

不知道他带伞了吗。

徐明浩嘴里是绵软的面食味道，终究没有新鲜的让人舒服，就如同第二次心动怎么比得上初恋，没有圆满结局也漂亮极了。他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，晴天里晚霞柔润，很多天没见过的漂亮天色，二十多年人生里没有见过的人。

没有人见到的角落里，他耳尖滚烫，手足无措。

时针指到九时门锁传来熟悉的喀挞声，打开时涌进一片稀薄雨气，带点新鲜的腥，他站起身望向玄关，金珉奎头发有一点湿漉，水迹顺着面颊流进领口，换上拖鞋时仰头对他笑起来。

“怎么今天这么晚。”

话说出口才觉得一点嗔，他有些后悔，说出去的话倒是清清爽爽，金珉奎垂着眼睛笑，像是看穿，又像是没多想：“加班，主管又犯病了，一个方案改了多少次也不满意。”

徐明浩点点头：“外面雨下得很大么？”他拿了毛巾递过去，金珉奎把雨伞丢在门口的桶里，拿过毛巾用力擦一把头发和脸颊。

“还行，刚出来的时候挺大的，后来就好多了，就是街上，冷冷清清的，也没什么人了。”

他定定地看着徐明浩，眼睛里温柔得很：“看到雨没那么大，想起来你上次要的原版书好像到货了，就去给你拿回来了，老板人特别好，给我包了好几层。”

金珉奎从风衣外套里掏出个方方正正的东西，摸上去仍然有一些热度，低烧一样熨着手心。

“不用这样的啊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接过来的时候，胸口酸涩得像是要爆炸了。

金珉奎抿起嘴唇笑一笑，抬手极轻地揉一下他落在额前的头发：“怎么能不讨好我的房东啊，你要是不喜欢我，我可不就露宿街头了吗。”

“但我觉得你不会的。”

高高大大的男孩子歪着嘴角，笑得笃定又天真。

不会怎么样呢。徐明浩心脏狂跳，不会把你赶出去，还是……不会不喜欢你。

“对了，明浩你恋爱过吗？”一颗水珠没擦净，险危危从颌角坠下来，金珉奎像是想起什么，问他：“如果喜欢一个人，你会说什么？”

“什么？”他的牙齿几乎要开始打战。

金珉奎按着他两只纤细肩膀，淋了雨，身体还是热乎乎的，他总有这样的无限热度，一双琥珀色瞳仁认认真真盯着他：“明浩给我出个主意吧，一个公司的七夕节企划，我被扔去负责了。”

“明浩心里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。”

我不知道，他无声地开口，我从来没有见过爱情的样子。但我见过你。

我喜欢你吗。

无法离开的空气和水。

徐明浩说：“故乡。”

“我喜欢的人，像我的故乡。”

看到他的那个时候，我回家了。不若父母对于故土的执念，有这个人的地方，我总是觉得安心。

爱情开始于他推开门的时刻。

金珉奎深深地看着他。

“我明白啦。”

雨仍在下着，他睡不着，在昏黄的灯光下读着金珉奎带回的冷静词句，被体温暖过，格外动人起来，眼前绽放过出生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的黄玫瑰。

文俊辉舔着勺子上的青梅渍，被酸得眉头一皱，猫一样圆润的眼睛扁起来，挤出几道纹，像极了某种适宜被抚摸的生物。

“我还没有想好给你的生日礼物。”

徐明浩烦躁地挥挥手：“不是说这个。”

他深呼吸，好像这样可以给自己勇气，一向平静的眼睛里波澜起伏，瞧着有些仓皇样子。

“我喜欢上一个人。”

文俊辉的勺子从手里掉下来。

“他……他对我太好了，好得我觉得害怕，你知道，不是没有人喜欢过我，也不是没有人陪过我很久。从学生时期开始，那个和我同桌的女孩子，总是安安静静很温柔的那个，还有摄影认识的学长……”他想着什么，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：“他们都对我好。”

“可是我知道，我没有心动过，那样的好，谁都可以。”

“他在这里。”徐明浩恍惚着，指一下胸口。

偶尔发在私密个人账号的摄影作品和画作，他发完就再也没管过，寥寥几个赞里开始多了一两句评论，今天心情不好吗。昨天的天空是很漂亮，下雨的时候，星星就消失了，这星光也像雨。

金珉奎无心还是有意地写下那些评论，他自己的账户社交性显然更强一些，有客户有朋友，例行发送的日常显得公事公办得很。徐明浩看他发案例模板，看他说今天公司窗户里飞进一只形状特异的蝴蝶，也觉得有意思。而在某个寂静的晚上，他发下一张新的照片，不同于往日的敷衍。

明亮的蓝，清透成金色的白，浓烈地撞进眼里去，水边的苇草不见水，与天同碧。

当初拍下它时是二人一起的，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，不冷不热的天气，只有阳光澄澈极了。金珉奎和同事借了车去隔壁市见个客户，碰上镇子里的节日，不过是个人造景点做噱头，也是为了创收，然而花海挤挤挨挨层层叠叠，倒也是真的漂亮。

金珉奎看徐明浩整天闷在屋子里白得快要透明的面色，说什么也要带着他一起。

穿过水泥公路，两旁粉蓝黄紫把他们围在中间，徐明浩举着相机时不时咔嚓一两张，金珉奎开车开得慢悠悠的，侧头看他纤细的手腕，想象一朵花绕上去的姿态。

徐明浩懒洋洋的样子，并没细细拍。这样明亮鲜艳的颜色随便堆叠在一起，热闹的气氛也足以撑满屏幕，构图与时机没什么紧要，好像金珉奎，怎么看都是热烈明艳的。

这样想着，他就举起了相机。把对方专注看路的侧颜与花朵定格在某个晴朗的瞬间。

金珉奎转头笑起来：“干什么。”

“随便拍拍。”他正经地回答，忍住眼睛里一点隐约笑意。

“我们要做的就是这个花海的推广，说起来……大概会从给人幸福感里入手吧，”金珉奎自顾自说起来：“被包围的，忘掉一切的感觉，其实还不错。”

“比如我现在就忘掉甲方了。”他补充一句，说完自己又笑出声。

徐明浩举着相机拍一片茂盛的粉紫色花丛，一边漫不经心地回一句：“是啊是啊，还要忘记我，这个世界只有自己，多幸福。”

“不是的。”金珉奎好像说了句什么，夹杂在快门声里，听不清楚，他再要回头问时，对方已经把车停在了游客接待中心门外，一幢不大不小的木屋子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们。

“你刚才说……”

“下车吧。”对方微笑着，截断他的话：“我说，到啦。”

临走时金珉奎借了他的相机说要留下最后一张照片，没拍任何花朵人像，唯独拍下一丛水碧淡金的苇草，当晚安安静静放上帐号，照例收到一票常规点赞。

徐明浩摩挲着屏幕，停留在对方英挺侧颜那一张，粉色与黄色的花朵簇拥在他脸侧，位置借得绝佳。

他想了想，留下一句很好看。

金珉奎回复他“你也是”。

“我要说出来吗。”他握紧了手指：“他喜欢我……的吧。”

文俊辉咬一下嘴唇，抬手指指他身后餐厅的屏幕，里面播放着即将到来的七夕节宣传。

徐明浩有些诧异地回头望。

画面是两颗星球缓慢相撞，遇到的一瞬间炸裂成烟花一样灿烂的色彩，星河碎屑慢慢移动成银河，一小片碎裂星辰生长成地球，覆盖着水碧天清。

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，低低的，分明地从音箱里流出来：“你是故乡。”

文俊辉说：“我记得你问过我，有人问你这件事。”

徐明浩胸口堵着一片雾，升腾上来涩了喉咙迷了眼睛。

文俊辉说：“你看，他先说了。”

*我给你，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。

我给你你对自己的解释，关于你自己的理论，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。

我给你我的寂寞、我的黑暗、我心的饥渴；

我试图用困惑、危险、失败来打动你。

——博尔赫斯《献给贝阿特丽斯比维洛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》